自从闭上这双眼睛以后,我,过了多久?
当所有的记忆失去光亮,与其说是变得昏暗而看不见,毋宁说在黑暗的记忆里才看得更清楚。
现在,我应该明白了自己在这群人眼中是个什么样子。
拳脚棍棒落到我的身上,它们的数量远远多于耳朵能够接收到的词语。
d'imbéciles(小笨蛋)!
那些施暴者,从他们满口闪亮的金牙和乌黑的龋齿的间隙当中吐出来的当然不可能是什么温和、柔软的词汇。这些人来自边缘和混乱的街道,一身上下净是粗鄙和暴戾。
Con(粗鄙之语)!
就是这个!粗口往往比文雅的词语更让人印象深刻。
最初学习外邦的语言的人,他的目的或许并不是为了搭建一座相互理解的友谊之桥。就像我过去有一位语言教师说过:用对方听得懂的方式回敬回去。
这个时候,那位老绅士应该待在宅邸里宽敞的书房当中吧?坐在他最喜欢的蜂蜜色的藤编摇椅上,或许还有一束初冬季节难得的阳光,把盖在他腿上的花格羊毛毯晒得暖暖的。还有一个年幼的孩子毕恭毕敬地侍候在他的身旁,那个孩子或许也有着卷曲蓬松的红发,像是一颗成熟过头的番茄。
只是这位可敬的老先生绝对不曾料到,有一天他的学生会沦落到这般境地,一团黏糊的水草,端正的脸按在涂满厚重的桐油的船甲板上摩擦。
可恶,我怎么会回想起这些?我已经把陆地上的一切都抛弃了,包括我的名字和那个抛弃了我的家族。
都怪那条蠢狗,竟把我害得这么惨!
……
“抓住你了,小崽子!噢——你个蠢货!又让它逃掉了!”
“啊?这不能怪我。”
“别废话!这个门的钥匙呢?快拿来,那东西钻进去了!”
嗷呜!
梦中的Fortuna(福尔图娜,时运女神)对我微笑,我的眼前还残留着她赤脚站在海浪似的盐花上,白皙的手臂朝我轻轻摇摆的景象,外面的骚乱却突然把我拉回到现实。
“小崽子,终于逮到你啦!”
“很好,把它逼到角落去。慢慢来。”
咯吱,咯吱……
沉重的脚步踏在松动的柚木板上朝着我逼近。我拼命地抓住扣在头顶上的木板盖,仿佛是在惧怕那个人只要再用力地跺一脚,这里唯一能庇护我的箱盖就会像酒瓶的软木塞似的“啵”地一声飞到天上去。不管薄薄的几张木片是多么的不可靠,此时它依然成为将我的性命悬挂在悬崖上的枯草。
沙沙沙……
几乎贴着我的后背,有什么东西正在抓挠我藏身的木箱!
冰冷的汗珠从我的鼻尖渗出,仅仅隔着快要腐烂的一层木箱板,那只发了疯的小东西拼了命地把我拽到深渊里面去。
“嘿,那东西搞啥鬼?”
这声音简直像把我的头皮撕扯下来,其中一个水手就站在旁边,我甚至感觉得到他走近的时候巨大的身形遮挡住了透过甲板的缝隙照射进来的微弱的光亮。
“它是在找什么吗?”另一个人的声音从相反的方向传来。
两个剽悍的船员一左一右将我躲藏的角落包围。我的心脏狂跳,强烈的眩晕和呕吐感又在对我上下夹攻,强撑下去的视野正在被边缘的黑暗侵蚀,即使因为恐惧而拼命地瞪大眼睛却已经什么也看不见。
这里什么东西也没有!什么也没有……我蜷成一团也止不住颤抖,无法发出的吼叫在身体里像雷声般震荡。
“俺哪里晓得?你看住另一边,别又让这小崽子跑掉了。”
“嘿,那又不是我的错……跑到我这儿来了……嘿,小东西,你走错路了。”
抓挠的声音突然消失了,那只幼兽发出嗷呜嗷呜的咆哮声从地面转移到了半空中。
“好,我抓住它了。把它交给大副还是直接送到厨子那里去?”
没错,没错!求求你们,不管那是个什么,抓住它就快点走吧!我几乎是流着泪在祈求,不是向教堂里供奉的庄严圣像,而是两个邋遢的水手。
“先拿去给大副看看,说不定船上还有别的这种东西……喂,这箱子里装的是啥?”
一只大手重重落到我紧紧抓着的箱盖,这头莽夫的力道透过木板传到我的手指,木头上的毛刺如针尖般扎进我的皮肤。
此刻,另一人似乎正在跟他手里挣扎的幼兽打得不可开交,随口敷衍道:“谁知道呢。这批货大抵上都是一样的东西。”
对,对!萝卜!芜菁!里面只有裹满泥巴的植物根茎!求求你们快走吧!这里面没有蹊跷,只是一个快烂掉的木头箱子,像你们空壳似的大脑袋一样。
“啊!这东西敢咬我!”
“Con(粗鄙之语)!蠢货,你又让它跑掉啦!”
“我知道!这也不是我的错啊。该死的,我流血啦!拿瓶酒给我。”
“酒?现在让俺到哪去找……”
“这些货,你旁边的箱子里面或许会有。”
“Tant pis(倒霉)!谁把盖子钉死了?嗯,这东西是怎么回事?”
我拼死扣住箱盖边缘,可是无法抵挡的巨大力量反而拽着我渐渐上升。
“格罗(Gros),里面有人!”
“Diable(见鬼)!”
两名水手用极其粗暴的方式砸烂木箱把我拽出来,像蠢笨的农夫用蛮力拔地里的萝卜。
不多时,问讯赶来的大副气势汹汹地冲进货仓。在我短暂的前半生之中竟从未见过像他这样野蛮的人,一双露在衣服外面的双臂棱角分明的肌肉扭曲又张狂。他二话不说一把抓住我的脑袋。一瞬间,仿佛我的身体连同思维一起消失了。这头凶戾的猿类像试图砸烂一只椰子似的仅仅一下就把我敲晕在地。
……
Por qué oh Dios
nos has desechado para siempre(上帝啊,您为什么永远地抛弃了我)?
痛苦!身体被拆解的支离破碎。
魔鬼在我的喉咙里插上了一支火把,灼烧的刺痛感穿过鼻腔几乎要从双眼中迸发出来。
我正在经受恶鬼的折磨,而更加令人绝望的是,之后我很快就会意识到自己还远未抵达真正的地狱。
当意识终于回归这具虚弱的躯体时,口中血和海水腥气变成一杆尖矛贯穿上颌刺入我的颅脑。大副揪着我的头发用我的脸洗刷甲板上的血污,四周尽是毫无怜悯的船员们放肆的笑声。
这个时代的海员们是怎么对待偷渡者的?几百年以前,当英勇的海员们口耳相传的冒险故事变化为记录在羊皮纸上的传奇历险记之时,偷渡者的下场不外乎沦为海中鱼类的饵料,或是作为奴隶被贩卖到异国他乡。
我家乡教区的老神父总是把箴言警句挂在嘴边:命丧大海之人得不到神的庇佑,他们的灵魂永远在冥河上徘徊。然而成为奴隶的话或许连死都不如。
这艘即将告别文明大陆的船上可没有办法同时容纳两个偷渡的乘客。一只毛茸茸的、迷路的可爱小狗显然要比一个来路不明的成年男人更受人喜爱。这就是为什么大副会挥起他粗壮的胳膊用我的脸刷洗地板,而那个家伙却可以放开了肚皮享受从围观的水手们那里摇尾乞怜到的香肠。
从最可怕的噩梦当中惊醒,恢复意识以后再一次遭受的折磨却又无比真实。我究竟昏迷了多少次?此刻,我已经没有了思考的余力,唯有这绵绵不断侵入骨髓的疼痛,才让我发觉自己居然还未死去。
不知道是因为这些暴徒已经想不出新的花样来羞辱我,还是他们普通地感到玩腻了。直到这群暴徒们掌控者姗姗来迟,我才像个揉烂的皮球一样被水手们踢到船长的脚下。
“啊,一个没有请柬的客人。看样子阁下已经跟我的船上的小伙子们打成一片了。难怪这些平日里像死鱼一样的家伙今天竟都是一副快活的表情。”
口中的血水泊泊地灌进我的喉咙,而这位船长的语气却像是在抱怨刚才有一场气氛热烈的欢迎宴会竟没有人想起来去知会他一声。
“阁下的运气不错,血气方刚的小伙子们总是喜欢胡闹,不是吗?”
长相跟猿猴颇有几分相似的大副把我压在身下,用膝盖顶着我的后背,他用力拽着我的头发向后掰。我模糊地对面有一个人正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我。
“托他们的福,带着这帮吵闹的笨蛋出海以后我这个老头子就没睡过一个安稳觉。老头子打一开始就认为频繁更换的新人靠不住,我早就料到还会出现阁下这样的麻烦。”
一张枯木桩似的面孔慢慢占据了我的视野,如果可以把船长的年龄盘成绳子,我想这条绳子足够把我像肉排一样绑在冲角上。而挂在他腰间的弯刀也许在下一刻就会将我剁成几块,悬挂在最高的桅杆上喂食随船前行的海鸟。
“‘Bara döda fiskar följer strömmen’(只有死鱼才会被水流冲走)。虽然我这老船夫家的美人儿也要成了老树枯柴,却总是莫名其妙地把年轻人勾搭上来。哎呀,有点记不清楚啦。上次好像还是一位爵爷,不过他走的时候倒是留下了不少好东西。你看,那位爵爷的左手现在还挂在跳板的前头呐……嘿嘿嘿,开玩笑的,那是昨天一大坨鸟粪恰巧掉在上面……嘿嘿嘿,只是说不定里面还混着哪个笨蛋身体的一部分罢了……”
我既心惊老船长的幽默感,周围水手们放肆地大笑更让我胆颤。我实在不敢奢望这帮暴徒仅仅是嘴上说说而已,看他们折磨我时老练的手法就知道这里膀大腰圆的水手竟没有一个不是心狠手辣的角色。
“嗯嗯,光是我这个老头子一个人在这絮叨也没什么意思,阁下也随便聊点什么吧?先说说阁下的尊姓大名吧……阿尔,嗯?不肯告诉我姓氏吗?那好吧,指不定哪天阿尔先生不幸殒命之后,这世上还有个老头子能替‘阿尔先生’您多记得几年呢?”
果然我已经死定了吗?被债主逼得走投无路,在家乡颜面扫地。逃窜到陆地尽头最后的海港,债主们放出的恶犬却还是嗅出了腥臭味追踪而至。
我怎么就听信了那个来历不明的人的鬼话,幻想着出海以后便能金蝉脱壳,还半醉半醒地被怂恿着用身上仅剩的一点财产替酒馆里的所有人买了单。还以为那个人给我指了一条明路,第二天早上我竟然诡异地在桌子上发现了写着详细逃跑路线的便条。当我察觉到事有蹊跷却为时已晚,我战战兢兢地蜷缩在货仓中,四周一片黑暗。当初把那个货箱之前怎么就没想过会遭遇到这种事情呢?我到底是怎么稀里糊涂地上了一艘海盗船?
混有血的海水在喉咙里咕噜、咕噜地翻滚,就连我自己也记不清楚麻木的嘴唇和舌头到底在说些什么。
“嘿嘿嘿,乍看之下阿尔先生一副穷酸模样,但是你的胆子可真的不小。”
老船长第一次沉默了这么久,他森森地嗤笑,小声嘟囔道:“小伙子们告诉我还有一条‘狗’混到船上来的时候,我还以为又到了给跟在船尾巴后面的鲨鱼加餐的时间。竟然还有这样的人,没想到,没想到啊……”
好在这一次老船长总算没有太迟才想起我,大副以为我惹恼了他们的头领,那宛如实质般的杀气差一点就劈断了我的脖子。
“……没想到啊,真有意思。分明是个漏洞百出的故事,因为你的谎话是在太拙劣反而让我有几分相信你说的其实是真话了。真有意思。这么说,你现在以为自己是上了贼船?”
难道不是吗?对一个手无寸铁的可怜人施暴,并折磨他取乐,这难道不是丧心病狂的行为吗?
也许老船长从我的眼睛的缝隙当中看到了怨恨,而他还是不动声色地支开了压在我背上的大副。
“不,‘Ensam är stark’(孤独者愈强大),我只是个空有一大把年纪的老船工,没在替哪个大老爷做事,也没有加入过哪个正经的组织。依靠着大海过活,也遵守海面上的规矩。你应该不会不相信我们有时也会干些海盗的勾当了吧?”
怎么会不相信?我全身的伤口都在绝望地哭喊着。
“你知道自己为什么到现在还留着一口气吗?”老船长突然这样问道,而我却疑惑不解。
难道不是为了满足他们扭曲的欲望吗?像遥远内陆的奢华宫殿里那些沉迷淫行怪癖的显贵。话说如果是一般情形下我应该已经断气了吗?
“在这艘船上的都是为了向大海讨生活的小伙子们。他们脑袋里面想的很少,所以就变成了用拳头说话的蠢蛋。在岸上他们是木讷老实的水手,到了大海深处他们也可以转身成为海盗。”
他在说什么啊?他居然承认了自己的手下其实是一群伪装的海盗?正当我因为对话的气氛突然转向而不知所措的时候,对面的老人似乎又露出了笑容。令我汗毛倒立的不是他初见时装成嘘寒问暖的假笑,而是此刻这个耄耋老人竟像青年人才有的轻蔑一切的微笑。刚才一瞬间的多愁善感仿佛是这个人心血来潮时的一段即兴表演。
“其实你也觊觎这艘船上的宝物吧?”
什么宝物?我什么也不知道啊!现在我已经确信了这真的是一艘海盗船,船上有很大可能载着劫掠来的财物。可是,为什么你为什么像是在怀疑我早有预谋似的?要是我早知道你们不是什么正经人,我哪里还会听信那莫名其妙的指示偷渡上船啊!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就昏了头犯下这么一桩蠢事。
看着我一脸懵然不知的表情,老船长渐渐对我放下了,冷冷地说道:“‘Inga
träd växer till himmelen.’(没有哪棵树能一直长到天上去)看来我们在海上漂泊的日子也快要到头了。”
我并没有意识到,这是第三次从老船长的口中听到那个遥远的地区的语言。因为就在下一刻,脚踩浪花的福尔图娜露出诡笑,我的命运线似乎就在此时被她手里的拿着的山羊角狠狠地挑拨了一下。
“旧大陆还没有准备好接受那个秘密。”老船长的左手按在腰间的佩刀上,像盘绕在岩石上的虬龙般的根。
“尸体会暴露我们的航线,把他关起来。叫瞭望手警醒点,提防那些嗅着臭味追来的海上的猎狗……”
“呃,头儿,‘爬杆儿的詹姆’好像有情况。”自从老船长在甲板上现身之后就大副,这时吞吞吐吐地打断了老船长的话。
“什么?让我看看……嗯,前方……右,上,左,上……危险……左,平,左,下……黑旗……该死!这些吃生米儿的(黑吃黑)!”
老船长狠狠地唾了一声,冲着周围的水手们大吼道:“右满帆!全速甩掉他们!”
“来不及了,船长!船头可以看见它了!”有水手在远处大喊。
“那也先把帆升起来!你们这些刚孵出来的草包!全员——准备战斗!”
“头儿,这个……怎么办?”大副好像特别中意欺压在别人身上的感觉,直到现在都没有减轻力道的意思。
“别管他,随便扔到货仓里面去。”
“可是……”
“不,这群鬃狗应该不是这个人引来的,等会我还有话问他。”
我的眼睛紧紧盯着船长老根似的双手,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太过疼痛而产生了幻觉——蠕动……我不知该如何描述正在我眼前发生的诡异一幕。老船长那双像树根似的干巴巴的手不合理的方式蠕动,或许是融化。那种感觉,比方说技术拙劣的厨师制作的烤布丁刚刚端到餐桌上就在盘子里肉眼可见地瘫软了。而船长的手不但没有软塌塌地掉到甲板上,反而一点一点地变得丰盈、饱满。
我忽然回想起曾经生活的那座宅邸,在花园的角落,一只土灰色的虫茧毫无征兆地裂开,从里面慢慢地爬出一只丑陋的黑亮的昆虫,它的身子后面还顶着两团皱皱巴巴的鼓包。而外面的世界却从来也不曾温柔过,察觉到自己的生命正受到无处不在的威胁的昆虫止不住地颤抖,连同它寄身的茧蛹也都剧烈地摇晃着。慢慢地,或许对于虫子来说是太过漫长的痛苦,它和它曾经的栖身之所在矮灌木的细枝上挣扎。而我却没料到,所谓“奇迹的瞬间”,在那时,就在我几次目光游离别处的时候悄然发生。那个男人难道也是蝴蝶吗?
我怔怔地望着眼前那个威风凛凛的男人,像所有冒险故事中所描述的船长——强壮,刚毅,啸傲。返老还童?这个人其实是一头怪物吗?原来不仅是他的脾气阴晴不定,就连外貌也像这大海一样变幻莫测。
“你,究竟是什么人?”如同所有故事的开端,懵懂无知的主角开口询问的第一个问题,在这一刻,我突然发现自己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
“下次再见到你的时候,我希望你能好好回想起你是怎么溜到我的船上来的,每一个细节,还有那个你甚至都搞不清是不是真实存在的人的长相。”锋利的刀尖抵在我的喉咙上,我直到感觉到刺痛才发现变得年轻的船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拔出了腰间的弯刀,“而我……我是不会告诉你你那个问题的答案的,因为我早已不再是‘人类’。”
…… 这个时代是漂流在波涛之上的巨舶,无数的人来到陆地的边缘,向着世界尽头随波逐流。
一座石碑屹立在海岸的悬崖上,它的身上铭刻着一件事实——“Ondeaterraacabaeomarcomeça.”陆地在这里结束,海洋从这里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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